古典言情小說，有的根據歷史、有的把歷史改得面言全非、有的架空了在不存在的時空。李歆的小說屬於前者，包括另一套成名小說《獨步天下》，都是尊重了真實的歷史時序和人物，只在沒有記載的空白處加插了合理的想象。
看《秀麗江山》，我個人對前半部比較喜歡，一夫一妻的單純關係，經歷多場千辛萬苦的戰役，不離不棄…… 後半部有了似是而非的第三者，雖然是真實的歷史，但感覺憤慨無助，也許就正說明了現代人與古代愛情觀的落差。
主角光武帝劉秀和妻子陰麗華的愛情故事是歷史上著名的。時代是西漢與東漢之間的王莾新朝，劉秀從寂寂無名的田間農夫，一步步由起義至最終推翻前朝建立了東漢皇朝。
劉秀，是漢高祖劉邦的九世孫，但他的家族已是旁枝的旁枝，出生時家境很一般。史書上的劉秀人如其名，俊秀、高個子、眉目傳神、氣宇軒昂。他自小熱衷農務，經常和農夫們一起耕作田園，待人接物溫和儒雅且慷慨磊落。
陰麗華，簡單地說就是劉秀自小的夢中情人，初次邂逅已被她出眾的美貌深深吸引。劉秀少年時就與陰家的兄弟相熟，其姐夫也是陰麗華母親鄧氏的家人。然而，要娶得美人歸有一難度。一方面，陰家乃地方富户，對比起當時的劉家家境和地位高出不知幾倍。另一方面，劉秀比陰麗華年長九年，要談婚論嫁，他必須耐心等待這位夢中人慢慢成長。
二十歲的劉秀，決定到長安求學。因為生性聰穎，學有所成，廣結良友，但生活境況卻可謂足襟見肘。年輕的劉秀於是想到了行商，以蜜和藥，賣成藥來幫補開支。一日，他見執金吾(皇帝的禁兵領頭)出行，排場壯麗，念念不忘故鄉情人而說出了一句流傳千古的名言：「仕宦當作執金吾，娶妻當得陰麗華。」
數年後，王莾朝政日見混亂，百姓苦不堪言。劉秀的長兄劉縯個性仗義，開始團結劉姓親宗和一些山野「綠林軍」起兵造反，多番苦戰後初見成績，劉秀在昆陽之戰更聲名大噪。當時綠林軍幾千人被王莽的四十二萬人包圍在昆陽城中，劉秀帶十八人突圍，帶回三萬多援軍，以少勝多。綠林軍進佔長安後，推了一位傀儡劉玄稱帝，史稱「更始皇帝」。事實上，當時劉縯與劉秀兄弟的戰功最大，更始帝以防後患，借故把劉縯殺害了。
兄長被殺，劉秀悲憤不已，但為免誅連其他家人，他只好韜光養晦，假裝劃清界線，不敢服喪帶考，並當月娶妻，逃過了皇帝誅殺功臣的一劫。
這年的劉秀，二十八歲。他在人生最低潮的時候迎娶了十九歲的陰麗華。
我在《新紀元》網絡上看過了這樣的評論:「劉秀是中國皇帝中最晚婚的一個。如果說他是為了等待陰麗華而晚婚的，似乎有些太浪漫了。但是作為一個地方武裝首領，一直沒有聲色之好、納妾寵婢，又確實讓人不得不作此想。」
有情人終成眷屬之時，也正是危機四伏的日子，陰麗華願意在此時下嫁劉秀，其實與跳下火坑無異，說明了二人也許已有一定的感情基礎。據說，當時的劉秀對人歡笑背人愁，打掃的人發現清晨他的被褥上都滿是淚痕。如果說從前的劉秀愛上的是陰麗華的美貌，這段前途暗淡的日子就更讓二人昇華了成為一種生死相依的關係。
小說中的一句話，相信溶化了一眾女讀者:「秀何幸，娶妻麗華，至寶也。」
三個月後，更始帝終沒至劉秀於死地，但夫妻被迫分離。劉秀被遣至河北鎮慰，卻並無兵馬，一路上被四處起義的追兵迫得狼狽不堪。劉秀後來得以保命，在信都立足，拿下數縣。當時天下形勢混亂，他的據點也不穩，然而另一場政治婚姻卻成了他的有力支持。位於河北定真的劉揚，看上了劉秀這後起之秀，想嫁其姪女郭聖通。郭氏為名門望族之後，身份顯赫。通過這場結合，定真王可得到劉秀這悍將的保護，得以繼續偏安，而劉秀隊中添上了定真軍更是如虎添翼。終於，他答應了迎娶劉揚的姪女郭聖通。
《後漢書·皇后紀·光武郭皇后》有這樣的記載: 「更始二年春，光武擊王郎，至真定，因納後，有寵。」
我是一個現代人，看著不是味兒。話說那樣的一往情深，一年後已另結新歡了……
然而，在當事人的角度也許未然。劉秀離開之時，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回來。這也是為何離京前他把妻子送回了娘家，並非劉氏的老家，說明了他已做了九死一生的準備。萬一戰死，陰家可照顧陰麗華另嫁他人。
另外，戰亂時曾一度傳出劉秀戰死，以至軍心大亂，擔心後繼無人。當時郭氏已身懷六甲，但大將吳漢卻馬上想到了劉縯的兒子可承繼，由此推測，郭氏當時只是庶妻。漢人重視嫡系原配的身份，而劉秀似乎一直還是希望把這位置留給陰麗華的。
三年後，劉秀稱帝，改元建武，也就是為東漢初期帶來了「光武中興」的光武帝。入主洛陽後，他馬上派人接回陰麗華。劉秀本想立原配為后，但郭氏已為他生了孩子，而且朝中不乏從河北而來共同打天下的原老，群臣意向均與郭氏外戚一路。當時的國家仍未統一，兵戈四起，戰火頻生，政權其實並不穩定。陰麗華為了協助丈夫鞏固勢力，以未有子嗣為名，把皇后之位拱手相讓郭氏，自己退為貴人一名。這段妻妾身份對換的歷史故事，更一直成為後人佳話。
與深愛的丈夫一別三年，望穿秋水，如今見面他已成了皇帝，身邊更有妻有兒，陰麗華心中的辛酸可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。然而，她的著眼點顯然不是這二女共待一夫的現實，反而是自己未有所出，而丈夫更需要平穩的政局把紛亂減至最低。
陰麗華這貴人一做便是十六年，為劉秀生育了五位皇子和三至四位公主(女兒沒有明確生母記載)。其間，郭皇后除了原本的兩個皇子外，還另生了三位皇子和最少一位公主。
表面上來看，光武皇在生育兒女上讓二人取得了一個微妙的平衡。然而，從陰麗華回宮開始，他事實上已不由自主地溺愛著這位自小的夢中情人，一些行為更表現著近乎固執的深情……
初為開國皇帝，光武帝仍然頻頻出戰，先後平定了綠林軍與赤眉軍。每次親征，均帶著陰麗華在側，也許是希望減少陰氏獨自面對皇后的尷尬。最令人費解的是，建武四年，劉秀征討彭寵，卻堅持帶著有孕在身的陰氏從軍。這樣大大減慢了行軍的速度，軍隊幾乎用上一倍的時間和糧餉。光武帝一向節儉，平日甚至各地進貢的珍品美食都分給列侯而自己不吃，到底為了什麼非得把懷孕中的陰貴人帶在身邊？這一次，陰麗華在途中生產，出生的四皇子劉陽正是日後的漢明帝。
建武九年，陰麗華家中的母親及弟弟被盗賊劫持及殺害，光武帝為了安慰她，下詔為其家人封候。詔書的內容，情深款款，更把七年前的舊事重提，強調本應立陰氏為后，但她推辭了，才列為妾。
「吾微賤之時，娶於陰氏，因將兵征伐，遂各別離。幸得安全，俱脫虎口。以貴人有母儀之美，宜立為后，而固辭弗取當，列于媵妾……」
更引用了詩經，《小雅》曰：「將恐將懼，惟予與汝。將安將樂。汝轉棄予」。意思即:「在恐懼危難的時候，唯有你與我相伴。如今安逸快樂將至，你卻把我拋棄。」短短兩句話，情意綿綿，也充分表現了劉秀對原配的愧疚。
與其說陰麗華受盡百般寵愛，倒不如說他們的關係更像一對患難夫妻。在建武初年，國庫空虛，而身居貴人十數載的陰氏亦俸祿低微，與劉秀同甘共苦，把江山社禝凌駕於一己私利，見證著東漢皇朝的建立。
這次的詔文一出，自然讓郭皇后坐立不安了。也許是自尊心作崇，她開始感覺日漸失寵而抱怨。《後漢書·皇后紀·光武郭皇后》載：「郭后以寵稍衰，數懷怨懟。」
建武十三年，光武帝對陰麗華應為嫡妻的意願更明顯了。他曾經摸着陰氏長子劉陽的頭說:「吳季子」。吳季子是吳王壽夢希望繼承皇位的兒子，名正言順，他卻推卻了。而當時才十歲的劉陽，天姿聰慧，他對吳季子的行為付以一句「愚戇無比」，向父親表明了自己當人不讓的態度。更重要的是，劉秀把劉陽比作吳季子，反映了在他心目中誰才是真正的嗣子。
建武十七年，光武帝正式下詔廢后，立陰氏為皇后。這一年，也發生了一件巧合的事，就是陰氏所生的第四子劉衡年輕夭折。史書上沒有正式記載小皇子的死因，但詔書上提到郭氏「不能撫循他子…… 宮幃之內，若見鷹鸇…… 有呂霍(先朝之吕后和霍后)之風」。郭皇后被說得如此毒辣，令有人猜測劉衡之死是否與她有關，這實在就不得而知了。
「皇后郭氏，懷執怨懟，數違教令，不能撫循他子，訓長異室，宮幃之內，若見鷹鸇，既無關睢之德，而有呂霍之風，豈可托以幼孤，恭承明祀？今遣大司徒戴涉、宗正劉吉持節，繳上皇后印緩。陰貴人鄉里良家，歸自微賤，「自我不見，於今三年。」宜奉宗廟，為天下母。主者詳案舊典，時上尊號。異常之事，非國休福，不得上壽稱慶。」
「自我不見，於今三年」，此乃一句情詩，引用自詩經。這光武帝又再次為愛妻感懷一番！
廢后之舉，史學家評論不一，也有受後世非議，原因是郭皇后當時並無大錯。然而，先朝屢有強勢皇后在皇帝死後對寵妃痛下毒手的例子，光武帝為了保護心愛的妻兒，防止皇后日後濫權，本也無可厚非。
郭聖通雖被廢，但待遇在廢后中算是極好的，她並沒有被貶為庶人，而是被封為山中王太后，移居皇宮北宮居住，光武帝並同時分封郭氏家族。原來的太子劉強在兩年後自動讓位，與劉陽嫡庶身份對換了。劉陽改名劉莊，改立為太子，成為了日後的漢明帝。光武帝、陰后、甚至其子漢明帝一直以寛容的態度對待廢后易儲，且堅持善待郭氏兒子及其宗親。
光武帝於六十歲駕崩，而陰后則多活了七年，在兒子登基後的永業七年離世，與丈夫合葬原陵，被封為光烈皇后。二人手牽手走過了三十多年的崢嶸歲月，終於把千辛萬苦建立的皇朝交到自己的孩子手上。
劉秀，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英雄人物，他一生勤政愛民、不戀戰、不喜功、統一後踏實地讓百姓休養生息，以柔治國，創造出「光武中興」。當年碰上了新婚離別，征戰連連，他確是憑郭聖通得以慰藉心靈。但登上帝位的一年，他只有三十歲，能夠任意挑選天下美女，卻一直鍾情糟糠之妻。這麼長久的戀愛關係，陰麗華靠的必不只是外貌，更可能是一種推心置腹又義無反顧的感情。她作為皇帝的紅顏知己，洞悉國情，卻一直低調不干政，在歷史上也得到極高評價。郭皇后，也許是可憐蟲。在命運的安排下，她必然地愛上年青又翩翩君子的劉秀，但丈夫卻一早心有所屬。在后的十多年，她也許曾經愚蠢地做了極端的事情，才令光武帝寫出了一份把她比作「吕霍」的詔書。幸運的是，她依然能以王太后的身份安享晚年。
這故事的尾聲，還有一個動人的結局。十年後，漢明帝劉莊再次夢到父母生前歡愉幸福的片段，如回到了年少時猶在父母膝下的快樂時光。
「十七年正月，當謁原陵，夜夢先帝、太后如平生歡。既寤，悲不能寐。」
從夢中醒來，五十歲的漢明帝悲慟不已，下詔在原陵兩旁種下二十八棵柏樹，代表「雲台二十八將」守護父母的平安。
千年帝后史中，鮮有如此動人的愛情故事。二人相伴時的溫馨場面，深刻得在母親離世十年後還在孝子的夢中出現。莫管世人當年是如何看待這帝皇之家，在孩子腦海裡印下的父親母親，「如平生歡」，才真正是這段恩愛關係的完美見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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