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9月21日 星期一

【 驪歌 ~ 失落的紫荊花】

 

「天下萬物都有定時。

生有時,死有時;拆毀有時,建造有時;

哭有時,笑有時;尋找有時,失落有時;

守護有時,捨棄有時...... 節錄《傳道書 3

 

要離開香港,捨棄得最多的,當然是錢。

 我們這兩個處於收成期的廢中,坦白說,無論是工作還是孩子教育也不怎麼費勁。雖說社會氣氛不好,但中產最善長平行時空。大可以繼續紅酒美食、旅行遊歷,閒來不痛不癢地說兩句望香港雨過天晴......

 

那麼,我們為何要走?

  我抬頭遠眺,露台外藍天白雲下高聳入雲的ICC... 一天天下來,電視新聞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畫面:年輕人法律人被捕、以言入罪、篡改歷史、指鹿為馬...... 我知道,在耀眼的華美下一些最核心,令香港成為香港的價值觀,正在悄悄地溜走。也許,正是這種陰霾籠罩山雨欲來的空虛窒息感,讓我離開......

 

九十年代初,六四事件造就了第一代移民潮,大量的香港家庭毅然在異地建家。從前流行稱在外地出生的中國人為「竹升」,事實上,我一直覺得我們這些在學中途才踏足外地的一群,才是真正的「兩頭唔到岸」。我們沒有經歷會考,也沒有什麼中學舊生會;我們雖然對美味西餐有著獨特的品味與回憶,但十餐八餐下來,又會自然地回味一碗叉雞飯。

 最重要的是,我們拿著一個民主國家的護照,享受著別的民族以血淚建立出來的自由空間,卻回港以超低稅率生活累積財富。眼見社會下一代的上流性被消耗胎盡,「低端」人口足襟見肘,我們可以口說和諧,卻不用承擔那種滅聲的和諧下制度崩壞的惡果。

 八九年,沒有一個香港人不流淚,更沒有一個人會說,廣場上的學生因為「犯法」,殺死了逮捕了打至遍體鱗傷便是「法治」;從前,看到低下階層的苦況、面對政府苛政大白象,香港人可以破口大罵,「頭條新聞」可以極盡諷刺,不會只有一句「係咁㗎啦!」。這種新香港「係咁㗎啦」文化,強調「識人好過識字」,讓既得利益者特權永續。也許,又正是這種我既不屑亦不願意孩子在潛移默中習以為常的可怕陋習,讓我更決心離開......

 

我心痛,因為香港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
 

1923年孫中山先生在香港大學演說:「我每年回故里香山二次,兩地相交,情形迥異,香港整齊而安穩,香山反是。我恆默念:香山、香港相距僅五十英里,何以如此不同?外人能在七、八十年間在一荒島上成此偉績,中國以四千年之文明,乃無一地如香港,其故安在?」

 香港,確是獨特的。這小島的建立,摻揉著一種西方的文明與東方勤奮的一種微妙結合,沒有巧合、沒有偶然,正是一個人治與法治的制度反差。我曾經聽過不只一位朋友以及家母說過,香港是全世界最適合中國人生活的地方。其實這話背後也是無限悲涼,因為我們都心知肚明,除了在別人的國度,中國人不曾擁有過合理的法治及自由度,讓為商者公平發展、讓藝術人無憂創作、讓文化人享學術自由。一百年過去了,國夫理想中的民主制度依然遙遠,就連香港人的「三權分立」也灰飛煙滅。台灣,是幸存的一片燭光?

 中國人真的是擁有自私自利的劣根性嗎?我記得讀柏楊先生的作品曾提過,本來不是這樣的。一個個朝代下來,秦漢魏晉、唐宋元明,當一代代的經驗告訴你,做好人沒有好報,唯有自保可活命。久而久之,「係咁㗎啦」文化便培養出根深蒂固的奴性,以至有一群人壓根兒不覺得政府的權力是人民授與的;甚至甘願成為暴政的幫兇,只求眼前平靜,深耕後人世世代代的苦難。

 

這一別,我當然知道外國的月亮不會更圓,而且深深地明白,往後將是一種從金融中心走回歸田原居的生活。回加兩個月,無論在政府或企業辦事,員工總有欠效率,福利社會中往往造就能者多勞,但多勞並不多得。

 所以,有人說:每個地方也有問題,外國也不見得好。然而,在一個自由的世界,我們所面對的只是「社會問題」;在一個獨裁的國度,人民面對的卻是「人權問題」,如此差天共地不同層次的討論,又豈能混淆視聽?

然後,又有人說,破壞與暴力是沒有用的。要談暴力,須先讀歷史。多少個被酷虐摧殘的亡靈含冤待雪;就在此時此刻,多少個在受苦的年輕身軀...... 一個把異見者置於死地的地方,明明是飛蛾與火,這邊廂有人不遺餘力把年輕人推向火坑;那邊廂有人捨身取義為下一代痛心疾首。

 

香港,最醜陋的,是人;

香港,最美麗的,也是人。

 

最近我發現,回到加國後天空變得廣闊了。因為大廈樓層不高,處處是藍天。食物的價錢比香港低很多,而且一般的質量都很好,也比較沒有安全問題的擔心。所有關乎人工的商品,例如傢俱手作品、服務費、送貨運費、安裝費等,價錢都很貴。基層人的最低工資保持在一個有尊嚴的水平,退休人士老有所依。

 於是,硬著頭皮,我的糧單上四成的收入不翼而飛...... 高税率,令外國的中產再無法再極盡奢華享受人生。廚房從傭人姐姐手上重歸我天地,我也無閒再計劃那一年三、四次的親子旅遊...... 也許,這些過眼雲煙原本就不屬於我。

 

文明,不是富人在六星飯店桌上的琉璃餐盤;

文明,是在同一天空下老弱貧困的快樂指數。

 


老公輕嘆:「如果我們在香港,便可以很自由地花錢......

 我笑著回答:「但是,在這裡,我可以很自由地說話。」

 如果人生總沒有完美,至少我感恩有這個選擇的機會。畢竟,「一個社會,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。」

 

後記:

 今晚看的書令我無限感概。從小我們就被教育香港的市花是洋紫荊(bauhinia blakeana)。原來,bauhinia blakeana取名於Sir Henry Blake,一位酷愛植物的港督,為紀念法國傳教士於1950年代在薄扶林的海邊發現了這種獨特又豔麗的紫荊花。

 洋紫荊不是一般的紫荊,她是羊蹄甲和普通紫荊的混種,而且更美更濃豔。然而,洋紫荊因為是雜交種,沒有果實,不會繁衍後代,必須通過壓條法或扦插法嫁接才能繁殖。讀到這裡,我不禁雙手顫抖:「......那身世的混雜嫁接、出奇的豔麗、憑空而來忽然出現的來歷、繁衍之無法自身完成,每一項特質都正好是這個島嶼的身世傳奇?」

 ~結於2020年初秋


「到不了的地方都叫做遠方,回不去的世界都叫做家鄉,我一直嚮往的卻是比遠更遠的地方。」~宮崎駿《幽靈公主》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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