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7日 星期六

快樂留白




週六早上,我懶洋洋地準備早餐。小紅腸剛下鍋,唧唧聲伴著一陣氤氳,空氣中泛出了淡淡的肉香。我滿意地微笑回望,對上了四顆黑溜溜又載滿期待的大眼珠。瞳孔是靈魂之窗,它們玲瓏剔透,清澈閃爍,告訴我孩子們餓了。看著兩個可人兒,我禁不住上前擁吻一番,卻差點忘了鍋中物快要烤焦了。跑回灶頭的刹那,我嘴角泛著笑,一股幸福的感覺油然湧上心頭。

聽說人的記憶不怎麼準確,老了以後,回憶可能會騙人。我害怕有一天會忘了今天的幸福,所以趕緊為回憶留白,讓日後可以翻起塵封的黃頁,重讀我的快樂……

一把抱起小弟弟放在膝上…… 寶寶,你知道嗎?嬰兒的體味是世上最醉人的香氣。你溫軟的嫩膚混著毛茸茸的髮絲貼上我的臉頰,空氣中泛滿了柔和的奶香,我恨不得時間就此停留。

你的五根小指頭圓潤精緻,背掌上帶著趣緻可愛的指渦。我心裡忐忑,這嬰孩特徵是否會一瞬即逝?輕輕地咬住小母指,你癢得發笑,聲音清脆柔嫩,真正的大珠小珠落玉盆。你的小嘴吻人時笨拙濕潤,唾液帶著甜香,連汗水也沁人心脾……

你惱人的時候,一下子就反身撲在地上,滾動的眼珠左顧右盼,惆悵地覓人安撫,眉頭皺得極為趣怪。我心內憐惜,卻生怕寵壞了你,只好嘴上又把你訓一回……

你在走廊上向前邁步,背影走起來還有一點兒搖搖欲墜,回眸見我沒有跟隨,即倔強地抿一下唇,伸出小手把我緊緊地拉著,嘴裡重覆著:「媽媽,玩玩……

這讓我想起哥哥,他兩歲時第一次參加運動會,道別時小手也是這般緊扣著我,強忍著恐懼,水靈靈的雙瞳下卻淚如泉湧。

四歲的時候我帶著哥哥轉校,看到他混沌的眼眸內透著極度的惶惑與不安。他用積極乖巧的表現去面對陌生的環境、嚴厲的老師、與孤獨的落泊…… 送別那雙慌亂的寶石眼睛以後,媽媽在門外獨自飲泣良久。

後來,孩子開始交到朋友、享受學習、也愛上校園。
他與玩伴一起時的眼神總是害羞又期待的;與書本一起時的瞳孔亮晶晶又沈醉;與我一起時的雙目真摯好奇,讓我不自覺地努力變成活的百科字典。是的,孩子,但凡你們在學海內的每一個問號,我也願意一同細致查找……

踏上小學之路,小男孩的背影不再戀戀不捨,他的淺笑掛上了自信,扞起背包來悠然自得。
我喜歡,他天真爛漫地撐著大眼珠問道:「是嗎?」天下一切在孩子眼裡,無邪、無惡、無慌言。
我喜歡,看著小人兒合上眼由衷地為貧困山區兒童禱告;睜開眼堅定地說不會放棄夢想,雙眸的光芒如湖水蕩漾。

然而,我也害怕。
我害怕你們在富足的生活中變成紈絝子弟;被自在感磨蝕成鼠目寸光。

昨夜,我夢見孩子長大了,推著皮箱與我道別,準備離家遠去。哥哥的表情溫潤如玉;弟弟的神態氣宇軒昂,黑瞳卻從小時候的清澈明朗變成深沉難測。那麼的成熟自若,分明是我兒,又分明不是……
我帶著朦朧淚眼,擁上你們的壯碩胸膛,再一次緊抱,是為了放手。

我明白,一位母親的生命,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目送。我們是社會的使者,是下一輩成長的過客,以自身的年華,造就孩子的挺拔肩膀,背負無限美好願景。
因此,孩子請你放心遠走,但莫沈淪聲色犬馬、紙醉金迷。真漢子,勇於承擔、洞悉玄哲、高瞻遠矚。
在你們日後的作為中,請把目光放遠,勇於跨越自我舒適帶,那怕只發出一點微小的力場,單純地感染了身邊的人積極為善,我便以之為榮,也就是媽媽目送你們背影時的最大回報

2014.春

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

讀母親


記憶中有無數次,隨著母親回憶往事,我的靈魂情不自禁地從軀殼出走,化成了少女的她,在陳舊的片段中又活了一遍。

小女孩生在富裕和諧的家,從小熱愛音樂。一天晚上她走過父母親的房間,年輕如玉的一對壁人,正計劃讓女兒長大後到維也納學音樂。小女孩滿心驚喜,璀璨的夜空上畫出了一道夢幻音符......

幸福的幼年滿載著父親溫文儒雅的影子,卻隨著日軍佔城而被漸漸破滅。

十二歲,她哭崩了牆地送走了父親,從來不解為何他才三十九歲的挺拔身軀,會被日軍毆打過後變得一病不起。那天,他在過海珠橋的時候不願向太陽旗躹躬......

家中嬌滴滴的夫人,瞬間成了獨力撫養五個孩子的遺孀。親戚們勸說該讓兩位女兒輟學打工,堅持不懈的女主人卻最終把她們都送進了大學。

中山大學的校園,難忘的長川古道,優美的林蔭樹影。我的母親在此渡過了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光。在法語系內,她讀著愛國的雨果、悲情的莫泊桑…… 教導她的梁宗岱教授是國寶級的文學奇才,外國人驚嘆他的法語造詣,中國人敬仰他的國文修養。

她常常帶上自己的翻譯本,跑到教授家中討教。這黑瞳溜溜的少女書痴,一邊吃著慈祥師母的蒸包子,一邊沈浸在浩瀚書海中,卻為老師府上引來了不少狂蜂浪蝶。

追求者眾,她的心卻繫於高中時代的純樸初戀,儘管情人正在遙遠的部隊中。
臨行前,他說:「等我。」
來信中,他也說:「等我。」

然而,文革席捲全國,音訊皆失,情歸何處?當時她不知道,情人的回信被學生偷了。紅衛兵一時的胡鬧,戀人們一輩子的錐心之痛。

二十五歲,她嫁給了法語系的舊同學,丈夫是一位不善表達感情的木男子。

不流血又怎算是文革呢?

回憶中數不清多少具天亮時被發現的樑上吊屍,最教人痛心的莫過於梁老師的際遇。教授愛酒,紅衛兵把盛滿酒瓶的大木箱用一條鐵絲掛在他的脖子上,用力搖晃木箱,鐵絲在脖上深陷入骨,血流如注。母親每次回憶都悲痛不已,當年卓爾不凡的愛國文豪,在一場荒唐的鬧劇下被活生生地彻底摧殘,情何以堪?

母親在下鄉的務農日子勞碌不堪,苦活糧粗。她嬌小的個子曾經在担運糞桶時把滿滿的一桶糞水倒翻了。慌亂的大眼睛、一身的糞水,這畫面我一直揮之不去......

然而,關於母親的前半生,我一直都是從她的細碎回憶中拼湊出來的。直到十多年前隨她回鄉,這些片段才得以活靈活現。

我回到了她求學的中山大學和她曾經任教的外語學院,處處泛著濃濃的書卷氣和人情味。當時我快大學畢業了,接觸到母親和前輩們的學術成就,一陣汗顔,感覺自己的學位像是騙回來似的!同時,這一輩人經歷了大時代的洗禮,每位教授也曾經滄海,每個家庭也藏著淒美的故事。

出發前,母親買了兩套睡衣,我磨蹭著誰會要這麼土的禮物。她跟我說,離開廣州數年後有一次她重踏外語學院,廚房工牛叔遠遠歡天喜地的跑來問她有否給他帶上什麼。解放後內地仍舊資源短缺,低下階層苦不堪言。母親手上的物資剛剛派光了,牛叔不禁失落無言。

「下一次!我一定給你帶!你缺些什麼嗎?」
牛叔想了一下:「鄧老師,您下次送我兩雙襪子可以嗎?」

那一年我們把東西送去的時候牛叔已病故,只見到牛嫂。我眼眶微紅,弄不清為的是母親的善良、牛嫂的欣喜、還是這時代的殘酷。

八十年代初,母親三十八歲,舉家身無一物的來到香港。上任教師前,她到工廠當女工。當年為編制字典長期執筆的纖手,今天勤快地為塑膠娃娃拼合身軀;曾經住在教授級宿舍的書香家庭,今天擠在狹小的套房中為銀行結餘發愁。
 
數年後我的父母離異,母親在峻迫的生活下只好打兩份工作維持生計。在我與她同睡的雙人床上,每晩總要十點後才能等到她疲憊的身影。

曾經,在一個寧靜的仲夏夜晚,我看到母親手執一張照片在哭泣,那是一張她和一位法國人在鐵塔下的合照。四十多歲的母親當時仍不乏追求者,卻只有對這位和我洋名一樣的法國人曾經心動。他一派文質彬彬的微笑,讓我想起了舊相片中的外公。然而,在母親落淚的這個晚上,他在巴黎因癌症去世了。

母親的感情世界,充滿了一次又一次的錯失。
然而,打不死的,卻是那倔強的個性。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母愛,並非一種温柔的演繹,而是她像傲雪紅梅一般的頑強意志,和從不抱怨的默默耕耘。

五十歲,母親再忍痛「毁家」,帶著我們移居魁北克。
魁北克人說法語,但那兒不是浪漫的巴黎。魁北克人說:「我的國家不是一個國家,是冬天。」

就這樣,接近退休年齡,我的母親在冰冷的異鄉從零開始。她的美貌逐漸脫落,掉進愛的土壤,造就了我這根從泥濘冒出來的嫩芽。就這樣,我帶著母親的臉孔、生在安逸的年代、長於富足的國度。
 
千禧年,我們第三次「毀家」回流香港。還好,我這次可以親手「重建」,讓母親在六十歲正式退休,得以安享晚年。

讀母親,猶如讀長篇小說。她的經歷與堅韌造就了我的價值觀。

也許,直到今天,我捐出的每一張鈔票,也包含著對牛叔的感慨;回鄉的每一趟火車,也滿載著對外公外婆的思念。

不是每一段人生都能舒坦安逸,細心經營卻總有收成之時,那怕是等到下一代。
若有一天我可化成甜美醇酒,那是因為,我的瓶底,已經薀藏了上百年的酒釀......

2014.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