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6日 星期五

讀母親


記憶中有無數次,隨著母親回憶往事,我的靈魂情不自禁地從軀殼出走,化成了少女的她,在陳舊的片段中又活了一遍。

小女孩生在富裕和諧的家,從小熱愛音樂。一天晚上她走過父母親的房間,年輕如玉的一對壁人,正計劃讓女兒長大後到維也納學音樂。小女孩滿心驚喜,璀璨的夜空上畫出了一道夢幻音符......

幸福的幼年滿載著父親溫文儒雅的影子,卻隨著日軍佔城而被漸漸破滅。

十二歲,她哭崩了牆地送走了父親,從來不解為何他才三十九歲的挺拔身軀,會被日軍毆打過後變得一病不起。那天,他在過海珠橋的時候不願向太陽旗躹躬......

家中嬌滴滴的夫人,瞬間成了獨力撫養五個孩子的遺孀。親戚們勸說該讓兩位女兒輟學打工,堅持不懈的女主人卻最終把她們都送進了大學。

中山大學的校園,難忘的長川古道,優美的林蔭樹影。我的母親在此渡過了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光。在法語系內,她讀著愛國的雨果、悲情的莫泊桑…… 教導她的梁宗岱教授是國寶級的文學奇才,外國人驚嘆他的法語造詣,中國人敬仰他的國文修養。

她常常帶上自己的翻譯本,跑到教授家中討教。這黑瞳溜溜的少女書痴,一邊吃著慈祥師母的蒸包子,一邊沈浸在浩瀚書海中,卻為老師府上引來了不少狂蜂浪蝶。

追求者眾,她的心卻繫於高中時代的純樸初戀,儘管情人正在遙遠的部隊中。
臨行前,他說:「等我。」
來信中,他也說:「等我。」

然而,文革席捲全國,音訊皆失,情歸何處?當時她不知道,情人的回信被學生偷了。紅衛兵一時的胡鬧,戀人們一輩子的錐心之痛。

二十五歲,她嫁給了法語系的舊同學,丈夫是一位不善表達感情的木男子。

不流血又怎算是文革呢?

回憶中數不清多少具天亮時被發現的樑上吊屍,最教人痛心的莫過於梁老師的際遇。教授愛酒,紅衛兵把盛滿酒瓶的大木箱用一條鐵絲掛在他的脖子上,用力搖晃木箱,鐵絲在脖上深陷入骨,血流如注。母親每次回憶都悲痛不已,當年卓爾不凡的愛國文豪,在一場荒唐的鬧劇下被活生生地彻底摧殘,情何以堪?

母親在下鄉的務農日子勞碌不堪,苦活糧粗。她嬌小的個子曾經在担運糞桶時把滿滿的一桶糞水倒翻了。慌亂的大眼睛、一身的糞水,這畫面我一直揮之不去......

然而,關於母親的前半生,我一直都是從她的細碎回憶中拼湊出來的。直到十多年前隨她回鄉,這些片段才得以活靈活現。

我回到了她求學的中山大學和她曾經任教的外語學院,處處泛著濃濃的書卷氣和人情味。當時我快大學畢業了,接觸到母親和前輩們的學術成就,一陣汗顔,感覺自己的學位像是騙回來似的!同時,這一輩人經歷了大時代的洗禮,每位教授也曾經滄海,每個家庭也藏著淒美的故事。

出發前,母親買了兩套睡衣,我磨蹭著誰會要這麼土的禮物。她跟我說,離開廣州數年後有一次她重踏外語學院,廚房工牛叔遠遠歡天喜地的跑來問她有否給他帶上什麼。解放後內地仍舊資源短缺,低下階層苦不堪言。母親手上的物資剛剛派光了,牛叔不禁失落無言。

「下一次!我一定給你帶!你缺些什麼嗎?」
牛叔想了一下:「鄧老師,您下次送我兩雙襪子可以嗎?」

那一年我們把東西送去的時候牛叔已病故,只見到牛嫂。我眼眶微紅,弄不清為的是母親的善良、牛嫂的欣喜、還是這時代的殘酷。

八十年代初,母親三十八歲,舉家身無一物的來到香港。上任教師前,她到工廠當女工。當年為編制字典長期執筆的纖手,今天勤快地為塑膠娃娃拼合身軀;曾經住在教授級宿舍的書香家庭,今天擠在狹小的套房中為銀行結餘發愁。
 
數年後我的父母離異,母親在峻迫的生活下只好打兩份工作維持生計。在我與她同睡的雙人床上,每晩總要十點後才能等到她疲憊的身影。

曾經,在一個寧靜的仲夏夜晚,我看到母親手執一張照片在哭泣,那是一張她和一位法國人在鐵塔下的合照。四十多歲的母親當時仍不乏追求者,卻只有對這位和我洋名一樣的法國人曾經心動。他一派文質彬彬的微笑,讓我想起了舊相片中的外公。然而,在母親落淚的這個晚上,他在巴黎因癌症去世了。

母親的感情世界,充滿了一次又一次的錯失。
然而,打不死的,卻是那倔強的個性。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母愛,並非一種温柔的演繹,而是她像傲雪紅梅一般的頑強意志,和從不抱怨的默默耕耘。

五十歲,母親再忍痛「毁家」,帶著我們移居魁北克。
魁北克人說法語,但那兒不是浪漫的巴黎。魁北克人說:「我的國家不是一個國家,是冬天。」

就這樣,接近退休年齡,我的母親在冰冷的異鄉從零開始。她的美貌逐漸脫落,掉進愛的土壤,造就了我這根從泥濘冒出來的嫩芽。就這樣,我帶著母親的臉孔、生在安逸的年代、長於富足的國度。
 
千禧年,我們第三次「毀家」回流香港。還好,我這次可以親手「重建」,讓母親在六十歲正式退休,得以安享晚年。

讀母親,猶如讀長篇小說。她的經歷與堅韌造就了我的價值觀。

也許,直到今天,我捐出的每一張鈔票,也包含著對牛叔的感慨;回鄉的每一趟火車,也滿載著對外公外婆的思念。

不是每一段人生都能舒坦安逸,細心經營卻總有收成之時,那怕是等到下一代。
若有一天我可化成甜美醇酒,那是因為,我的瓶底,已經薀藏了上百年的酒釀......

2014.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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